伴隨著語聲一齊落下,她微小卻充滿張力的肢體動作,不經意地就帶動著她的思維、鋪陳了語言的走向。縱使與李劭婕對話的此刻,我還未真正注視舞台上的她,卻也瞬間被她作為一位表演者在表達上的全面性給震懾,我深信那就是人們會以「小小身體裡的巨大能量」來刻畫劭婕的爆發力的主要原因。

你必須練習,再放掉那些練習

與我們侃侃而談作為演員的一切,劭婕將自己對表演的那一份熱切端到我們面前,她自我剖析的姿態,有著剛剛好的赤裸及打動人心。劭婕口中那句「你必須練習,再放掉那些練習」,似乎也讓我們瞥見一位演員讓各式各樣的角色在自己身上更迭之際,所需要的那種開闊胸襟。

在戲劇上的前進,與生活上的前進,是同時發生的。

一個好的表演,能迅速敲響觀眾心中私密而個人的經歷與體驗,對我們這些觀者來說,悄悄上揚的嘴角或是突如其來的一陣鼻酸,都是劇中角色出其不意地穿透了我們的瞬間。對劭婕而言,角色則帶有凌駕於情緒之上、更深沉的意義,她敘述有次編劇讓她與被作為角色藍本的人面對面的經驗:「你看到一個活生生的困境在你面前,她的愛、慾、苦、痛都是真的,很多東西溢於言表,你確實有辦法去突破個人狹小的想像與質疑。」

就如劭婕所描述的,表演讓她更認識人、認識世界、進而認識自己,舞台似乎是個赤裸的場域,讓演員無預期地與自己未曾發現的面向相遇,也因此劭婕能在工作與生活之間建立起一種微妙對話,她說:「在戲劇上的前進,與生活上的前進,是同時發生的。對生活的敏感與覺察比以往開放之後,有時在生活上多知道一點,後來在表演上就會發現『原來是這樣』,但也可能反過來。」這也是為什麼劭婕能坦然地形容,這份工作餵養著她的心靈。

「角色,是個來回的過程。」

走過了一個又一個的角色,劭婕帶有自己與這些角色認識、相處、甚至告別的哲學。「角色是個來回的過程,」她說道,「我不會立刻去定義她,我需要在一個過程當中看到她流變。」劭婕更進一步以「染衣服」來比喻這個過程:「我需要一個浸淫在其中的過程,把自己泡下去,感覺一下,再拿起來看看自己變成什麼顏色。」相較於有些人會在拿到劇本以後就會開始為角色捏塑出一個形象或印象,劭婕更喜歡在排練當中感受角色與她自己的互動,再慢慢抽絲剝繭出她對角色的理解。

有時候演員看起來很自虐,但他其實是幸運的。

無論是影視作品或是劇場表演,演員們看似在 NG 或是公演當中不斷重複著一樣的場景、一樣的情緒,甚至是面臨同一場分離或死亡,那在一些人眼中看起來可能很自虐,劭婕卻用「幸運」兩字來形容演員一職的這種特性。「作為一位演員,我們有很多種途徑去過一個人的生活,我們有很多重來的機會。譬如這個戲我會演 22 場,我覺得這次我愛人的方式不對,還有下一場;可是在生活中如果你覺得你愛人的方式不對,不見得還有下一次機會,因為對方可能跟你分手了。」沈浸在思緒當中的劭婕停頓了一下,眼中閃著光芒地繼續道:「是,角色是苦痛的,但是跳脫一點來看,演員有這個機會重來一次又一次,可以一次又一次地去理解角色的苦痛,他其實是幸運的。」

《Re/turn》演出劇照 Photo credit :台南人劇團
《致親愛的孤獨者:#越想越不對勁》演出劇照 Photo credit:故事工廠

在場上的每一分每一秒,都是一個新的冒險。

即時性,經常是許多觀眾踏入劇場渴望能經歷的一件事,「劇場不能 NG」的特性不僅真實,也更加考驗演員們的臨場反應,這當中帶有某種危險的意味。「排練與演出,我最享受的是一種很危險的時候,不是肢體上的,而是一些出乎意料的『感受』。」劭婕形容,有時一個戲已經演了好幾十場,還是會有作為角色的意外時刻── 不是演員,而是屬於角色的意外和驚喜。那個瞬間是很刺激而危險的,但我很享受。舞台的無法預期,帶給劭婕無窮的新鮮感,這也是她將每一場演出視為一場新的冒險的原因,那使她在每個當下更為專注。

劭婕更以德國舞者 Pina Bausch 的紀錄片《Pina》當中一個片段來刻畫她對「危險」的理解:「Pina Bausch 對與她共事了幾十年的舞者說,『你要讓我感到危險。』她是笑著說的,但那個畫面對我來說非常動人,她對邁入中年甚至老年的老舞者們說這句話之時,他們的眼神中都是有火光的。」對劭婕來說, Pina Bausch 口中的危險,是在熟悉的事物當中不斷去衝擊、不斷去找到那種賴以維繫的動力。

把生活過得清透,越能承接下一次更狂暴的什麼來臨

來來去去的性格、情緒、體驗、經歷,對一般人來說演員們承接的這一切看起來沈重,劭婕卻也逐漸找到了自己對於角色之往復的態度,她說道:「如果演員抱持著定見的話,是不可能去靠近那個角色的。我的形容都是,如果你把毛巾扭得很緊,就不可能吸水,一定要有一個彈性才能承受更多的可能性。」為了能真實地靠近一個角色,劭婕在生活中鍛鍊著讓自己澄淨而開闊的方式:「我越是把我的生活過得清透,我越能承接下一次更狂暴的什麼來臨。我有使命把自己過得更好、更中性、更健康。」好好照顧自己,是褪下演員一職、走回生活以後劭婕的任務,這也是她延續著自己所鍾愛的表演生命的方式,「表演這份工作給了我很多刺激,我也想被它繼續刺激下去。」這麼說著的劭婕,將工作視為珍寶一般地小心保護,這種心情格外難能可貴。